祖父在秋天过世。
记得是我刚升上高三，枫叶正变得火红的时候。已故的祖父被包裹在厚厚的被褥里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面孔。祖母在一旁恸哭了良久。烛光摇曳，空气沉重迟缓。门外悲怆的乐声断断续续，海潮般一波波袭来。
晚饭后，父亲同姑母起了争执，饭桌在夹杂怒火的气流中嘎吱作响。我和表弟傻乎乎坐在战场之外。饭厅的火药味迟迟不见退散的趋势。
“在说房子……”表弟说。
这是祖父母住的房子。
“虽然有点旧但还算不错，他们想改装一下住更多人，不知怎么就开始吵架……真搞不懂大人。”他抬头看了看，“倒是外公的书房，一直都保持原样就好了。”
听他这么说，我也想起来了。
祖父的书房就在顶层。那个房间，就算用壮观来形容也不为过。巨大的书架直抵三四米高的天花板，环绕着四周，只留下门的空隙，书塞得几乎密不透风。过去一群后辈常常流连在那里，可以说是充满了回忆的地方。表弟不想让它消失的心情，我也可以理解。
这时，我发现祖母的座位上空无一人。
闹哄哄的大人们丝毫没察觉。我朝表弟示意了一下。两人绕过喧闹的客厅，走上楼去。
顶楼和记忆中一样安静幽暗，祖父的书房开了个小缝，从里面透出光亮。我轻手轻脚来到门外朝内窥视。表弟也凑上来。
我看到祖母坐在祖父生前常坐的沙发上，瘦小的身体陷在中间。似乎闭着眼睛，又似乎盯着大书架上某个点。不知是灯光还是什么缘故，她的脸上隐隐泛着苍白光影，犹如随时会湮灭的烛火。
一动不动独坐的老人，就像处于什么奇怪仪式，周身浮动着古怪的气氛。
我想到死去的祖父的面孔，心头掠过一股寒意。
这时，那些书架忽然变得模糊起来，如漩涡一样呈环形流动。
（呃？）
起初以为是看错了，但使劲眨眼之后依然看到，祖母被包裹在流体中央，对此熟视无睹。漩涡不断旋转，仿佛要将她吞没。
我目瞪口呆。
“哥！”
直到表弟拍拍我的肩膀，我才蓦然回神。再看屋内。祖母跟刚才一样坐在那儿，和书房、书架融成一幅静态的画面。
——错觉吗……
离开后，我对当时所见只字不提。但是，祖母与祖父逐渐重叠的苍白面孔，还有那化作漩涡的书海，在我脑中久久挥之不去。
没过几天我便重返学校，紧张备考。过了一段时日，大概半个月左右。
家人告诉我，祖母消失了。
没有任何征兆，正如字面上的意思——
消失了。
据看护的阿姨说，她一直待在抬眼就能看到门的位置，可以确定祖母当时并未出门。
祖母是在家中凭空消失的。
这对我们而言如同晴天霹雳。哪里都没有祖母的消息。动用警力也效果不大。别说找到人，就连一丝相关的痕迹都没有发现。
同校的学生里有人和我住的很近，把事情当怪谈流传开去。
某天，同班的ZZ，突然冲我问道。
“你奶奶在家里不见了是真的吗？”
ZZ就是那种，坚信“每人身后都有背后灵”这类说法的怪胎，对不可思议的事情有着钢铁般的执着。据说她为了撞见鬼魂常常在墓地里守夜，至今不曾放弃，真不知该说她有毅力还是活得太闲了。
就算我表情冷淡，她也不为所动，笑道：“放心，我跟那些捕风捉影冷嘲热讽的家伙不一样。不瞒你说，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——就是突然从这个‘世界’消失的情况。”
这人在说什么蠢话？
“说起来，你听过关于我的传闻吗？”她问道。
“……”我勉为其难回答：“大概一点点。”
“都是些什么？说来听听。”
“比如你半夜去墓地。”
她神秘兮兮笑起来：“我在找‘门’。”
“什么门？”
“通向异空间的门啊！”
“……”
“不相信？没关系，你就听我说吧，思念和情感，具有足以改变我们现存世界的强大力量。充满意念的地方，最容易产生怪诞的事情，你奶奶肯定也是这样。”
简直乱七八糟……
我一时无言以对，过了半天才开口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恩？”
“你，没有依据吧？”
她挑了挑细长的眉毛，用鼻子哼笑了一下。
“不需要那种东西。真要说的话，也是我们尚未发现的领域。而且如果要把每个事件都冠上名称和理由，那么也不会有那么多未解之谜啦。”
“喂！快起来！”
回响在耳边的是父亲粗犷的声音，厚实的大手不断拍打我身上的棉被。
我慢腾腾爬起来穿衣服，父亲摩挲着胡渣在一旁看着我。
“你睡觉挺不安分的，总是咕哝着什么。”
“……做了个很奇怪的梦。”
没错。梦见自己回到了高三时期，祖父过世，祖母失踪。
当然这个不能说出来，会被父亲骂成大逆不道。
成为大学生已经半年左右。现在是寒假，空气中浮动着冬天的凛冽味道。
看到我洗漱得差不多了，父亲又说：“去帮你爷爷整理书房！”
一大早就使唤人，你自己不会去啊！
这种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。
走过长长的楼梯，我来到祖父书房。祖父同往常一样坐在书房中央的大沙发里，惬意地看书。看到我，他镜片后面的细长双眼透出笑意。
“来啦？”
“喔。”
我坐在他对面，打量四周。
“爷爷，这么大的地方要全部整理吗？”
“积了很多灰尘嘛。”
在他面前，弄乱的书册叠得如小山一般高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
我拿起一本黑色的书问道。像砖头一样厚重，不知由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封皮摸上去有种奇妙的粗糙触感。书名和署名是一连串奇怪的银色文字，在封面上微微凹陷。
祖父嘿嘿笑道：“偷偷告诉你，这是本魔法书！”
“……”
鬼才信啦。
我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古怪文字：“写着什么啊？”
“这不都是些英文吗？”
“我才不记得自己学过这种东西！”
不，仔细看看的话似乎确实像是由字母组成，只不过由于字体和排版的缘故很难清晰辨认。
我翻了几页就失去兴趣。不过如果是ZZ的话，肯定会兴奋不已。
上大学后我发现过去的同班同学ZZ与我同校。她一如既往的古怪，不知用什么手段申请了一个专门研究灵异事件的社团，还把我拖下水去参加。
话说回来，我们过去也只是见面偶尔打招呼的关系，似乎是从某次闲聊之后逐渐熟悉起来。
当时的契机是什么呢？
总觉得，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。
苦思冥想之际，祖父叫了我一声。
我抬起头，看到他正凝视着我。
离得很近故可以清晰看到，他原本就苍白的面孔微微泛着青色，如被油漆刷过的干燥脸庞稍稍有点松弛。
“不抓紧时间的话到明天都理不完哦！”
他说。
声音恍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。
不知为何，我突然很想逃离这里，于是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溜了出去。
我跑到客厅，迷惘地原地徘徊，心跳得厉害。
为什么要逃？
不，首先“逃走”这个概念就有点问题。我在害怕些什么吗？
不回去的话又不知如何解释。连自己都搞不懂缘何会有这种心情，只能在客厅坐立不安。
“书房理好了吗？”
祖母从厨房内缓缓地走出来。
“没……”
我支支吾吾，同时窥视她的脸孔。和有着略带神经质外貌的祖父不同，祖母看上去很是活泼健康。
“奶奶……”我很想说什么，可当祖母投来疑惑的眼神时，又结巴起来。
这时我瞥见空荡荡的白墙。
（不协调感……）
我脱口问道：“墙上的那个，去哪里了？”
“啊？”
“就是……”我绞尽脑汁搜罗语言，“那个啦……爷爷的照片！”
老人的眼睛困惑地眨了眨。
“怎会在那里挂他的相片呢，又不是遗照。”
“……”
说完她就转身走了。留下颇受打击的我呆愣在原地。
不，即使是挂在那儿也未必是遗照……那只是祖母随口戏言罢了……
就算这样想，不安还是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。
同时，仿佛被刻意压制的记忆也，悄悄探出了模糊的形态。
……祖父苍白的面孔……
烛火……乐声……包裹在厚厚被褥中的祖父……
我腿脚发颤，差点跌坐在地上。
祖父他，明明已经……
葬礼的回忆浮出脑海，祖父、祖母、ZZ……所有事情都骤然闪现。
对啊，那个时候，祖父逝世，祖母失踪……
所以才有和ZZ的那次对话，那就如一切开始的起点……
可是，现在这些又算什么？
祖父和祖母，明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面前！
我着了魔般，跌跌撞撞逃出家门。
然而门外并非记忆中的道路，而是如同深渊般的一片虚无。
我惊呆了，踉跄后退。不料脚跟磕到门槛，顿时失去平衡，向后倒去。
世界旋转了过来。
“啊！”
我连人带椅子向后摔倒，背部撞到地面，发出听上去很痛的巨大声响。
轻尘扬起又落下。
头顶上方是圆形天花板。与其说原本就是圆的，倒不如说是由环状书架的边缘割据而成的视野。维持着摔倒的状态，我缓慢扭转脖子。
——是梦。
我发自内心地，长长松了口气。
梦里，死去的祖父活生生地坐在这儿。
腹部传来硬物感，我低头一看，只见一本厚重的黑皮书册位于我肚子上。仔细看了看，我不禁浑身僵硬。
那正是我在梦里同祖父谈论过的，怪异的书。
它在现实中确实存在，还就在我手里……不，或许正因为我正巧在看，所以才会做那个梦……
“怎么了？”
一张脸出现在上方，惊讶地看着我。
“干吗一脸呆样？脑袋摔坏了吗？”
那人伸出手，将我拉起来。
他是我所在的灵异社团的成员之一，被ZZ的花言巧语骗进来的牺牲者……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，对方或许正乐在其中。
现在正是十一长假。应ZZ执拗的“请求”，我带社团里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家里做客。她的目标，毫无疑问，就是祖父的书房。其他几人也表示很有兴趣。被房间的气势所震慑，就连平时吵得不得了的ZZ也闭上嘴巴。
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埋在书堆里的ZZ此时不知去向，留下一片狼藉。她真的是女生吗？真是让人无语。
“那丫头去哪了？”
“ZZ吗？她和其他人一起到楼下喝茶了。”
我愤愤地整理她留下的烂摊子。一旁的社员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：“你不知道？我还以为你刚刚出去找她了呢。”
“谁要跟着她跑啊！”
反驳之后过了几秒，我愣了愣。
“你刚刚说什么？”
“我以为你出去找她。”
“……“
我呆怔道：“我根本没出去。”
他失声笑道，“不会吧？我虽然埋头看书，但中途有朝你这边望过一次，那时候你不在哦。”
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
“我，确实一直都坐在那儿，没有出去过。只是刚才睡着了而已。”
“……”
骗人……这样咕哝着的对方皱起眉头。我们面面相觑，两人都紧绷着面孔。
过了好一会，他动了动嘴唇：“……你说真的？”
我说不出话来，心狂跳了好一阵。
平静下来后，我开口告诉他：“以前，我们家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。”
“喔。”
“不过后来回来了。”
当时令我们焦头烂额的祖母失踪事件发生过了三个月左右，祖母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房子屋顶上，把周围人吓得半死。
问她“去哪了”或是“发生了什么事”，她只是困惑地回答忘记了。之后的询问也不了了之。不过人没事比什么都好，老实说，和失踪前相比，回来后的祖母看上去更加健康，面色也红润起来。
“刚才，你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，是么？”朋友不掩饰兴奋地问。
“有可能。”
如果我和祖母遇到的是同样的情况，她整整失踪了三个月，而我可以说回来的时间快得令人惊讶。
之后我们到楼下吃午餐。趁某个间隙，我避开人群，溜到正在洗刷碗盘的祖母身边。
我碰见爷爷了。我假装随口地这样一提。祖母转过头来，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她果然还记得。
“奶奶那个时候，是怎么回来的？”我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问道。
她盯了我半晌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
“我本来想到死都不说出来的。”
“为什么？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。”
苦笑着的祖母继续着手上的动作：“那种地方，就跟做梦没什么两样。感觉什么都有，其实什么都不是。”
“所以奶奶是意识到不对劲才想要回来的？”
“那倒不尽然。我早就察觉到有异样，只不过没去多想，可能心里不想离开。”
“哦。”
“回头想想有点恐怖，就像吸毒一样，之后会变成怎么样还真是不知道。”
停了停，她忽然看着我笑了。
“那个世界的你高中时期就带着女生回家了。”
我吓了一跳，这怎么可能！
“不过你看上去不怎么高兴，可能是被迫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就是她。”
祖母笑盈盈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。我循着方向看过去，一眼望见ZZ。
“啥？！”
“然后她就像你现在一样，偷偷地来找我说话，忽然跟我说……”
祖母顿了顿，放低声音。
“您的家人都很担心，是时候该回去了吧？——她是这么说的。”
（咦？）
我怔怔地看着水槽。
“吃惊吧？我当时吓了一跳。”祖母感慨道，“不过觉得也有道理，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，所以就很想回来，结果如愿以偿。但想不到是落在屋顶上，呵呵……”
后面的话我没怎么听进去。
（不可思议。）
原来ZZ她之前去过“那里”，劝祖母回来。
莫不如说，祖母回到这里还是她的功劳？
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。所谓的异境，如今连我自己都亲身体验到了。当然，我本身是非常，极度地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……
“你干吗一个人在这里表情变来变去？”
ZZ的声音突然**来。我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站在旁边。
“奶奶呢？”
“早就走啦。你在想什么？”
“我……”
刚要说出书房里发生的事情，我一转念，又用力地把话咽下去。
“没什么!”
“啊？表情真可疑！”
――有也不告诉你。
我才不会把事实说出来。不然这家伙肯定会得意得要命。
而且，她到过那个奇特的地方，接触过在那边的祖母这件事，她也没有对我提起。
看着杏眸圆瞪，因为过度的好奇心而焦急跳脚的少女，我心里默想。
－－反正我们彼此彼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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